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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禹贡》“九河”与黄河分流

《禹贡》“九河”与黄河分流

张兴照

摘 要:《禹贡》“九河”是黄河下游河道的尾闾,其数目和流经均不可确指,以现代科技手段所探测的古河道并不能与“九河”相符。《禹贡》两处“九河”所言不同,分属兖、冀二州,可证先秦时期黄河下游的两大分流。“九河”的出现与湮灭有着漫长的历史过程,其与黄河下游水文环境的演变有密切的关系,其对河北平原后世河流的称谓有一定的影响。《禹贡》“九河”反映了先秦时期黄河下游河道分流支津众多且变迁巨大。

关键词:《禹贡》;九河;黄河;分流

《禹贡》是我国第一部地理学名著,全面记载了古代的水系。由于年代久远,古今地貌变化很大,一些河道流经及名称今天已很难指证。其中“九河”颇有歧义,受到历代学者的关注。《禹贡》一篇出现两处“九河”,其一在九州章,曰:“济、河惟兖州。九河既道,雷夏既泽,灉、沮会同,桑土既蚕,是降丘宅土。”《尚书·禹贡》,《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47页。其二在导水章,曰:“导河积石,至于龙门……北过降水,至于大陆;又北播为九河,同为逆河,入于海。”《尚书·禹贡》,《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51页。《禹贡》“九河”问题,历史上有很多的研究,其中有经学家的附会,亦有史学家的考证,详参刘起釪:《九河考》,载《古史续辨》,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544-573页。至现代则有历史地理学者的探索张淑萍、张修桂:《〈禹贡〉九河分流地域范围新证——兼论古白洋淀的消亡过程》,《地理学报》1989年第1期。。两处“九河”是否相同?能否指实?其水文学意义是什么?我们在前贤研究的基础上做进一步的探索,并联系先秦时期的黄河分流进行考察,可以对《禹贡》“九河”有更深入的认识,对“九河”问题亦可做出更好的回答。为行文之便,下文中“九河”不加引号。

一、再辩《禹贡》九河之不可确指

《禹贡》九河研究的首要问题是能否将其指实,包括河流名称考证和古河道的指认。九河之不可确指在学界本已大致取得共识,但仍有论者试图将其指实,本文对此再略作申辩。

九河在文献中不独《禹贡》有载,它也出现在战国时期的诸子著作中。《孟子·滕文公上》载:“禹疏九河,瀹济、漯而注诸海。”《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705页。《荀子·成相》载:“禹有功,抑下鸿……北决九河。”王先谦:《荀子集解》,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463页。《墨子·兼爱中》载:禹“东方漏之陆,防孟诸之泽,洒为九浍。”吴毓江:《墨子校注》,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160页。“东方漏之陆”或为“东为漏大陆”,“九浍”即“九河”,见第169-170页校注。又《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二)·容成氏》曰:“决九河之结。”参见季旭昇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二)〉读本》,万卷楼图书股份有限公司2003年版,第127页。可见战国时期禹疏九河之说已较为盛行。可是关于九河的更多信息,我们却无从找到。《汉书·沟洫志》记载西汉成帝时,九河“既灭难明”,而许商给出了九河的其中三条河名:徒骇、胡苏、鬲津。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687页、第1690页。《尔雅·释水》更是备列九条河名:徒骇、太史、马颊、覆鬴、胡苏、简、絜、钩盘、鬲津。《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620页。 这是把后世的九条河附会为《禹贡》九河,并不可信。6世纪出现的又一部地理学名著《水经注》指出九河故迹已不知其所。《河水注》谓汉世“议者常欲求九河故迹而穿之,未知其所”,参见郦道元著,陈桥驿校证:《水经注校证》,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136页。《浊漳水注》谓“九河既播,八枝代绝”,参见《水经注校证》,第263页。至清代,胡渭乃治《禹贡》之集大成者,著《禹贡锥指》。他细加考究,得出结论曰:“九河所在,后人率多附会”,“然而求九河者正不必尺寸皆合禹之故道,亦不必取足于九”胡渭:《禹贡锥指》,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69页。。这其实可作为研究九河的不刊之论。杨守敬也说:“‘九’者,极数也,言其甚多,不必限以‘九’也,此当以汪容甫《释三九》之义诠之。”杨守敬:《禹贡本义》,《杨守敬集》第一册,湖北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65页。古人常以三九言数,汪中《释三九》,对此有详尽的考辨。他认为“三者,数之成也”;“九者,数之终也”。数有虚实之分,“实数可稽也,虚数不可执也”[10]汪中:《释三九》,载《汪中集》,台北中研院中国文哲研究所2000年版,第73页。。历史上儒生不知古人用三、九数字虚实的习惯,发生了许多的误解与附会。考之《禹贡》,“三江”“九江”“九河”等皆为虚数,后世之人强加指实,有违《禹贡》的原旨。

刘起釪先生为治《尚书》之大家,他师从顾颉刚先生,对《尚书》的研究卓有成就。他著《九河考》一文,又将《禹贡》九河的问题提出,并借助于现代科技的成果试图把历史上弄不清的九河弄个明白。文中,他勾稽史料,对文献详加考证评点,认为要探索认识《禹贡》九河,不能用汉代《尔雅》以来说的九条河,应该用科学工作者考察出来的河北平原黑龙港地区的九条地下古河道带。[11]刘起釪:《古史续辨》,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544-573页。地貌学家从古河道的角度论证历史文献记载古河道的正确性,为历史地理研究中历史文献考证和现代地理学方法相结合开辟了一条新的途径,有很重要的学术意义。[12]吴忱、许清海、马永红、阳小兰、梁文栋:《黄河下游河道变迁的古河道证据及河道整治研究》,《历史地理》第十七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但简单的比附并不能将九河问题轻易解决,对《九河考》一文的有关论证细加分析,发现其中疑点甚多。黑龙港地区位于河北省中南部,是海河平原的重要组成部分,行政区划上包括衡水、沧州两市全部,邯郸、邢台的东部,保定、廊坊各一部分。据河北省地理研究所1977年编绘《河北平原黑龙港地区〈古河道图〉及〈说明书〉》,黑龙港地区有九条古河道带,即(1)大名、馆陶、清河、枣强、景县、沧州的黄河、清河、漳河古河道带;(2)大名、卫东地区,中间经山东,至吴桥、东光、南皮、沧州和吴桥、盐山、孟村的黄河古河道带;(3)魏县、广平、巨鹿、新河、束鹿(今辛集)、深县(今深州)的黄河、漳河古河道带;(4)成安、肥乡、曲周、平乡、巨鹿的漳河古河道带;(5)冀县(今冀州)、衡水、武强、献县、交河(今并入泊头)、沧州的黄河、漳河、滹河古河道带;(6)沿子牙河一带的漳河、滹河古河道带;(7)安平、饶阳、河间、大城的滹沱河古河道带;(8)肃宁、河间、任丘的滹河、沙河、唐河古河道带;(9)任丘、文安的拒马河古河道带等。河北省地理研究所:《河北平原黑龙港地区〈古河道图〉及〈说明书〉》,1977年版。数字的巧合使得拿这九条古河道指认《禹贡》九河颇有附会之嫌,我们只有从时代及地域上认真分析,才能得出确凿、让人信服的结论。华北平原古河道纵横,自中更新世,黄河进入华北大平原,黄河冲积扇开始发育,黄河泛流,留下了为数不少的古河道带。我们当然不能以黑龙港地区的古河道来简单指认四千年前的黄河,《说明书》也提到“埋藏古河道还没有进行分层和给予时代的确定”。历史上,黄河在黄淮海平原南北摇摆,《禹贡》所载九河只是当时的大致反映,古河道的年代不可不察。从地域上来看,《禹贡》九州章所载九河在兖州,其地在今山东德州、河北沧州以南,仅跨有黑龙港地区的东部边缘。导水章所载九河在大陆泽以下,而大陆泽的范围在今河北任县、隆尧、宁晋、束鹿、深县、冀县、南宫、巨鹿诸县间,正位于黑龙港地区的中部偏南。上述九条古河道带真正在大陆泽以下的仅有(6)、(7)、(8)、(9)等条。然则黑龙港地区的九条古河道带与《禹贡》导水章九河的地域并不完全契合,九河不可指认。

二、由《禹贡》九河看黄河的两大分流

历来考证九河者多将《禹贡》两处九河视为同一所指。《禹贡》全文仅1194字,如此短的篇幅出现的九河会所指不同吗?这首先要从其所处的语境来分析。九州章的九河属于兖州毫无疑问,而兖州的范围如何呢?一般来说,河济之间为兖州。这当然是大概言之,并不能完全这样来界定。黄河河道的变迁在历史时期有过多次,而兖州的地域范围却大致没变。九州地域是人们经过长期的地理认知所形成的,其范围在相当长时期变化是不大的。尤其在其初步形成时期,九州并非行政区划,而是人们地理观念的反映,不像后世那样会因政治因素而导致其地域范围的盈缩。《禹贡》时期,兖州要比后世范围更大,更往北延伸,但也绝不会到大陆泽以北。而“九河既道”后,是“雷夏既泽,灉、沮会同”,雷夏与灉水、沮水都在今天的山东菏泽地区,九州章的九河离此地亦不应太远。导水章中的九河位处大陆泽以下,其基本不在兖州界内。若将两处九河等同,也就将黄河的干流单一化,而冀州的贡赋是由碣石转入黄河,我们知道,碣石地在昌黎,距兖州较远,这是讲不通的。

对于难以等同视之的两处九河,经学家亦只能给出牵强的解释。九州章的“九河既道”发生地在兖州,孔传谓:“河水分为九道,在此州界,平原以北是。”孔疏曰:“河自大陆之北敷为九河,谓大陆在冀州,嫌九河亦在冀州,故云‘在此州界’也。河从大陆东畔北行,而东北入海。冀州之东境,至河之西畔。水分大河,东为九道,故知在兖州界平原以北是也。”《尚书·禹贡》,《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47页。许商所言九河遗存及《尔雅》附会的九河亦大致在冀州与兖州交界地区。然而,依此将两处九河统一起来,显然说不过去。

经现代历史地理学者的考证,先秦时期黄河下游存在着两大分流。谭其骧先生认为黄河在今河南浚县西南大伾山西的古宿胥口,即分为东北、北两支大分流。谭其骧:《西汉以前的黄河下游河道》,《历史地理》创刊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48-64页。据此,我们可以从历史地理的角度重新审视《禹贡》九河。张淑萍、张修桂《〈禹贡〉九河分流地域范围新证——兼论古白洋淀的消亡过程》将《禹贡》两处九河与黄河两大分流联系起来进行考证,本文在此基础上做进一步的探讨。

对黄河在《禹贡》时代及以后相当长时期的分流,史籍上也有案可寻。《史记·河渠书》曰:大禹“乃厮二渠以引其河”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40页。。对二渠的解释,历来有较大的分歧。有人认为是王莽河与漯水,史念海先生则认为是公元前132年黄河在顿丘决口所行故道及漯水。史念海:《论〈禹贡〉的导河和春秋战国时期的黄河》,《陕西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78年第1期。这个我们不做细究,值得注意的是,司马迁所说的二渠可看作黄河两大分流的反映。对大禹治水,我们可以做如下的推测:以当时的生产力水平,大禹不可能修治让黄河分流的新渠。“厮”为分与疏导之意,他对黄河的治理应是对已有的河道加以浚治,使黄河循旧道分流以杀水势。当时的情况是兖州地势低下,在其境漫溢流淌的黄河构成了不小的灾害,大禹利用久已存在的北流故道将黄河的水量分出。黄河自进入黄淮海平原后有多条入海河道,远古时全由河性和地势决定它的流向。自人类逐渐有力量与自然抗争,黄河的走向也会因人们的意志而发生一些变化。大禹“厮二渠”正是对自然的改造,其结果是黄河在下游地区形成两大分流。当然,对大禹治水,我们还无法断定其功之巨微,黄河分流抑或是自然形成,后世以之誉禹,亦未可知。

黄河的北支分流由于大禹的缘故被后世称为禹河,在《水经注》中被称为大河故渎。在河北平原,由于诸水汇聚,形成面积甚广的大陆泽,黄河在大陆泽以下,散播为多条河道入海,这也是人类介入前大河入海的常态。由于其时处于海水大规模入侵后海退期间的稳定期,会出现潮汐河口的海水倒灌,于是九河“同为逆河,入于海”。此九河正处于谭其骧先生考证的《禹贡》河与《山经》河之间的区域。我们可以从“西河”这一地名来侧证黄河在夏商周时期的流向。据《帝王世纪》,“(启)三十五年,征河西”皇甫谧:《帝王世纪》(丛书集成初编本),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第15页。。古本《竹书纪年》:“(启)二十五年,征西河”,又“胤甲即位,居西河”,西河是晚夏四帝之都,其地在今豫北地区,当时的黄河以西。范祥雍:《古本竹书纪年辑校订补》,上海人民出版社1962年版,第9、14页。古本《竹书纪年》又载“河亶甲整即位,自嚣迁于相”范祥雍:《古本竹书纪年辑校订补》,上海人民出版社1962年版,第19页。,《吕氏春秋·音初》谓“殷整甲徙宅西河”陈奇猷:《吕氏春秋新校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338页。,是西河为河亶甲所迁之相,而相在今河南内黄。商代甲骨文中有“河东”,如:“癸巳卜,,贞令师般涉于河东。”(《合集》5566)又如:“ 行东至河。”(《合集》20610)郭沫若主编,胡厚宣总编辑:《甲骨文合集》,中华书局1979—1982年版。从出现“河东”的几条辞例的时间和距离推测,当时的黄河就在殷都(今河南安阳)之东不远处。春秋时期,子夏居西河为魏文侯师,其地亦当时的卫国。钱穆:《先秦诸子系年》“子夏居西河在东方河济之间不在西土龙门汾州辨”条,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25-129页。这些都反映了夏商西周以至春秋时期,黄河以北支分流为主。

当时黄河的东北支分流即《汉书·地理志》所载的大河俗称为《汉志》河,春秋以后逐渐成为黄河的主流。所谓周定王五年(公元前602年)的河徙(《汉书·沟洫志》载“《周谱》云定王五年河徙”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697页。)不应被否定,那只是黄河两大分流主流变换中较大的一次罢了。这或许就是黄河由以北行为主,转而以东北支分流为主河道决定性的一次“改道”,因此被记载下来。大禹治水时,兖州被黄河漫溢成灾。兖州九河是黄河东北支分流多条河道入海的反映,“九河既道”,入海河道疏通了,并且将灉水与沮水会同流入雷夏泽,兖州水患平息,人们才能够“降丘宅土”,从小土山上下来搬到平地居住。有学者认为大禹治水主要发生在兖州,联系当时黄河的走向,这是有一定道理的。

东北支分流作为黄河的主流从春秋以后的文献中可以看出。《左传》哀公二年(公元前493年):“晋赵鞅纳卫大子于戚。宵迷,阳虎曰:‘右河而南,必至焉。’”孔传曰:戚在河外。孔疏云:戚在河东。戚为临河之邑,在今天的河南濮阳,位于《汉志》河的东岸,可证当时的黄河流经濮阳。《史记·田敬仲完世家》记载齐威王二十四年(公元前333年)威王曰:“吾臣有朌子者,使守高唐,则赵人不敢东渔于河。”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891页。高唐在今山东省禹城市西南,《汉志》河经行高唐,距北支分流甚远。高唐是漯水分流之处,也是兖州九河分流扇形的顶端。

由于春秋以降,黄河主要走东北支分流,后世学者对九河考察时,将目光主要放在后世黄河所处的地域。《尔雅》所言之九河,除徒骇河外,全在《汉志》河以南地区。当时黄河右岸分出了众多支津,自战国以后至汉代,由于这些分流的存在,人们便将之作为“九河既道”之九河,并概而论之,统称为《禹贡》九河。兖州与冀州两个九河流经的区域以深县、黄骅一线为界,徒骇河即是北支分流的南界,兖州九河绝无可能越过此线。历代研究者的张冠李戴,不可不察。

三、《禹贡》九河与黄河下游分流河道的演变

《禹贡》制作时代虽难有定论,但所言九河绝非东周之后的实录,而必为之前河道状况的反映。探讨其时黄河中下游地区的水文环境,有助于我们对《禹贡》九河的出现及其含义有更进一步的理解。

《管子·揆度》曰:“共工之王,水处什之七,陆处什之三。”黎翔凤:《管子校注》,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1371页。虽有史前洪水的背景,但也大致反映了龙山时代以来的多水时空环境。《禹贡》“降丘宅土”揭示了大禹时代黄河下游平原洪水泛滥时人们居住之所在。商代有“居丘”之说,胡厚宣先生遍览旧籍,认为“古代北方川流特多,湖泽广布,地势卑洳,水潦汪然,故人民不能不择丘陵而居之”胡厚宣:《气候变迁与殷代气候之检讨》,《甲骨学商史论丛二集》,齐鲁大学国学研究所专刊之一,1945年版,第391页。。“居丘”是在水潦遍地状况时人们的居住常态。据甲骨文与文献记载,商周时期黄河下游地区的丘数量众多。甲骨文中名丘之地有十几个,文献所载商代以前的丘有10余处,西周春秋时期的丘则多达60余处。张兴照:《商代地理环境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48-154页。

商周时期华北平原的湖沼应远远多于后世。如在殷都所在地的安阳,考古发掘推测有湖泊的存在,在安阳市区以东的洹河两岸及南岸约3—4公里以内地区,经勘探发现,地下分布有一层深黑色或棕黑色沉积地层,推测是洹河冲积扇前缘承压水形成的湖沼沉积物。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美国明尼苏达大学科技考古实验室:《洹河流域区域考古研究初步报告》,《考古》1998年第10期。而在殷都南的今辉县地区“近太行山麓一带,有十分丰富的承压水,并有多处露出地面,构成一条泉水溢出带……地下潜水水位很高,一般距地表1米左右。这样的水热地理条件,使这一地区全新世湖沼兴盛……而泉水溪流更是不计其数”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辉县孟庄》,中州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5-6页。。这也可反映出当时地貌的常态应该是到处涝洼积水的情况。

黄河在郑州以上多在丘陵、峡谷中穿行,由于地形地势的约束,古今流路变化不大,而下游河道在文献记载中的历史时期则移徙不定,决口频繁。由于文献中少有西周以前的黄河水患记载,我们不敢断言其下游决溢情况。但对黄河水患历史规律的探讨及河性的分析有助于窥测其时黄河水患面貌。谭其骧先生认为:“自有历史记载以来的几千年内,黄河的灾害并不是一贯直线发展,而是中间有过一个大曲折的。”谭其骧:《何以黄河在东汉以后会出现一个长期安流的局面》,《学术月刊》1962年第2期。黄河泛滥决堤之灾的发生并非历代全然相同,就文献记载来看,黄河曾有过东汉至唐八百年的安流期。那么《禹贡》九河形成的时代呢,我们的基本判断是多水但少灾。也就是说,黄河下游河道并非像后世一些历史时期那样徙决不定,众多的湖沼以及从黄河分出的支津可以分流、蓄纳洪水,有效地减少河患的发生,故此是一种相对稳定的状态。

《禹贡》九河并非大禹治水时才出现,更非大禹导水而人为开凿,九河的形成由来已久。这是黄河的河性与平原地貌相结合而产生的。以冀州九河为例,九河所摇摆的地域范围在地质上属于冀中坳陷,地貌上形成洼地,黄河的流经使这里出现湖泽。进入中全新世,湖沼水面曾极度扩展,成为古白洋淀的全盛时代。黄河尾闾在此游荡,由此形成九河。后来随着泥沙的堆积,湖沼萎缩,九河全面发育,分流注入渤海,即《禹贡》所载的“九河同为逆河,入于海”。这是一个漫长而不断演化的过程,九河数目不定,河道亦不定。只是进入文明时代后,人们把这一现象记录下来,而有九河之谓。

《禹贡》兖州九河更多地表现为黄河的支津。反映了黄河下游平原上所遗存的黄河支津水道长期存在的状况。济水、漯水其实皆为黄河的支津,只不过由于其水势甚大,分水口靠近上流,且在分流处的黄河彼岸有黄河的支流注入,被人们误以为是穿黄而过的河流。济水更是被列为独流入海的四渎之一。漯水至《水经注》时代也仍然存在。《禹贡》九河其实如同济水、漯水一样,有些作为黄河的支津而长期存在,有些成为其他河流的河道,有些则干涸而不见于后世。这与黄河主流河道的固定及变迁关系密切。

九河分流入海的状况在史前时期是一种常态,不知经过了多少洪荒岁月。然而伴随着人类越来越多地在此区域的繁衍生息,这一水系面貌对人的生存构成较大的不便与威胁。一旦出现尧舜禹时代的“汤汤洪水方割,荡荡怀山襄陵,浩浩滔天”《尚书·尧典》,《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22页。,它所带给人们的震恐是巨大的。大禹治水或是使黄河的干流由兖州分出,重走冀州的北支分流,黄河在兖州的尾闾不免仍为九河,但分流黄河的水势使得兖州摆脱了洪水漫溢的局面。表现在《禹贡》中则是“九河既道”,“桑土既蚕”,“降丘宅土”。而冀州则又一次出现大陆泽下九河入海的常态。

历经夏商西周,冀州九河留在人们的印记中。在河北平原到处有黄河的踪迹,即使在黄河转向东北支分流后,河北平原水系出现长时期大范围的变化,直至汉魏时期海河水系的形成。九河中的部分河道被后世河流所利用,更多的则湮废了。不过有一个现象让我们仍能看出九河的影子。“河”在古代是黄河的专称。除了黄河,其他河流皆称为某某水。这一点《水经注》表现得非常清楚,但在河北平原却有些河流可以被称为某某河,如巨马河、沽河、商河、清河、潞河、滹沱河、瓠子河等,《汉书·地理志》中河北平原则有12条水道称河。谭其骧先生搜汇称河的水道并指出:古代“河”既是黄河的专称,那末《汉志》、《水经》里为什么会出现别的水道被称为“河”?这只能是由于这些水道或某一部分曾经是黄河或其岔流的一部分,因而被称为“河”或××河,后来黄河虽然离开了这条水,河的称呼却被沿用到了后代。参见《西汉以前的黄河下游河道》,《历史地理》创刊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62-63页。按之河道所经,可以推测这些河流,大多曾经是黄河的分流河道或本就是黄河干流的一部分。在黄河离开河北平原后,由于历史的播衍,人们习惯上将其呼为“某某河”。这一现象已为学界所熟知。当然并非河北平原称“某某河”的这几条河流就是《禹贡》时期九河的遗留,这仅是名称上的延续罢了。其所指不单是原来九河所经,有些河道承接太行山来水,连带着把后世整条河流皆呼为“某某河”。

要之,《禹贡》九河是先秦时期特别是春秋以前黄河下游入海河道状况的反映。它的形成是由于黄河泥沙沉积且无大堤的束缚,因之在平原地区散漫分流入海。随着黄河下游地区人口的增多,黄河的这种漫流与分流状态越来越受到人的干预。战国时开始筑堤,使黄河下游河道渐趋固定单一。冀州九河随着黄河主干道东移,分流黄河的功能不再,但其河道可以承接太行山的来水,其遗存或在《水经注》某某河的称谓中留下踪影。兖州九河由于后来黄河长期被大堤所束,形成单一河道,除了济水、漯水,其他小的河流逐渐干涸,有些遗迹为人传载而被附会为《禹贡》九河。至此,黄河尾闾的河道基本上渐趋湮灭,九河也只留在《禹贡》中而故迹却“未知其所”。

Yugong “Jiuhe”and Branches of the Yellow River

ZHANG Xing-zhao

Abstract:In Yugong(The Tribute of Yu),“Jiuhe”(themany branches of the Yellow River)refers to the tail ends at the lower reaches of the Yellow River,whose numbers are uncertain and do not exactly match the ancient river courses as mapped out by means of modern technology.“Jiuhe”is mentioned twice in Yugong,referring to Yanzhou(southwest of Shandong Province)and Jizhou(north China)respectively,an evidence that the Yellow River had two main branches at its lower reaches in the pre-Qin period.The emergence and disappearance of“Jiuhe”took a really long time,showcasing a close relationship with the evolving hydrological conditions at the lower reaches of the Yellow River,giving rise to a host of appellations to later rivers in Hebei Plain.The story of“Jiuhe”suggests that the lower Yellow River watercourse has had many branches and witnessed tremendous changes during the pre-Qin period.

Key words:Yugong;Jiuhe;the Yellow River;branches

中图分类号:K901.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9142(2020)06-0032-06

收稿日期:2020-02-01

作者简介:张兴照,男,河南滑县人,中国社会科学院古代史研究所副研究员,历史学博士。(北京 100101)

(责任编辑:仲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