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世仓
摘 要:《骆驼祥子》是老舍影响最大的长篇小说,它以外在的“三起三落”的生活沉浮和内在的精神沉沦相互交织的故事构造,在社会病态与精神畸变的交互夹攻中完成了祥子精神史的书写,显示出惊人的心理深度。在“写出一个劳苦社会”的创作意图中,汇聚着老舍长篇小说创作的主要经验、写出车夫“哈姆莱特”性格的追求和呈现心灵——地狱的运思方式。老舍以他极大的写实本领和极强的情绪感诉能力写出了社会病态的广度和精神史的深度。
关键词:《骆驼祥子》;创作意图;精神史;生命体验
《骆驼祥子》创作于1936年夏到1937年夏初的一年间,1936年9月至1937年10月在上海的《宇宙风》杂志第25期至第48期连载,共24节,15万字。单行本于1939年3月由人间书屋初版。
在写《骆驼祥子》时,老舍已经是一个形成了自己的特点和具有明确风格意识的作家。老舍已经有了十年的创作经历,写出了七部长篇小说和三集短篇小说;并因在齐鲁大学讲文学的原因而写作了《文学概论讲义》,以自己的体认,精要总结了欧洲文学的经验和中国传统文学观念中对文学认识的偏颇;老舍也正在回忆自己的创作历程,系统总结自己的创作经验而写出《老牛破车》中的各篇创作谈。
老舍说:“《骆驼祥子》是我作职业写家的第一炮”,“这是一本最使我自己满意的作品”。①老舍:《我怎样写〈骆驼祥子〉》,《老牛破车》,《老舍文集》第十五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207页。小说在人力车夫祥子买车与丢车“三起三落”的生活浮沉和由车夫祥子到骆驼祥子、“走兽”祥子的精神沉沦中,表现了劳苦社会的病态和祥子的精神畸变。社会病态的广度和精神史的深度,都含蕴在“三起三落”的故事、严谨的单线结构、典型的人物形象和平易鲜活的话语之中,是《骆驼祥子》成为经典的核心要素。“社会病胎里的产儿”祥子的精神史的成功书写,使《骆驼祥子》成为现代文学史上最优秀的长篇小说。
从老舍的创作意图及其实现方面解读《骆驼祥子》,是重新认识这部作品和辨析《骆驼祥子》研究中一些观点的有效途径。
《骆驼祥子》是老舍作为职业写家专心致志创作的长篇小说,在老舍创作史上具有重要意义。写作《骆驼祥子》,表明老舍在总结创作经验中获得了充分的自信,他可以“作职业写家”;也表明老舍创作的虔诚和创作这部小说的郑重态度——“决定抛开幽默而正正经经的去写”。
老舍从创作以来都是在教学之余兼职写作,要抛开做教师有保障的收入,专靠写作谋生和谋身,需要充分的自信。这种自信就来自于他对自己创作经验的总结,特别是对《离婚》的成功和《猫城记》的失败的总结。首先是《猫城记》。老舍说:“《猫城记》,据我自己看,是本失败的作品。它毫不留情地揭示出我有块多么平凡的脑子”,“我所思虑的就是普通一般人所思虑的,本用不着我说,因为大家都知道。眼前的坏现象是我最关切的,为什么有这种恶劣现象呢?我回答不出”,“一个没有什么思想的人,满能写出很不错的文章来;……可是,这样的专家,得有极大的写实的本领,或是极大的情绪感诉能力”。①老舍:《我怎样写〈猫城记〉》,《老牛破车》,《老舍文集》第十五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187-189页。《猫城记》虽然在老舍作品和中国现代文学中都因其为“讽刺小说”而显得特别,但诚如老舍所说“讽刺必须高超,而我不高超”②老舍:《我怎样写〈猫城记〉》,《老牛破车》,《老舍文集》第十五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189页。。《离婚》就不同。老舍这次要“返归幽默”,“这回还得求救于北平”,北平也给了老舍能统帅一干“闹离婚”的庸碌之辈的张大哥这样的人物。老舍说:“《离婚》在决定人物时已打好主意:闹离婚的人才有资格入选。一向我写东西总是冒险式的,随写随着发现新事实;即使有时候有个中心思想,也往往因人物或事实的趣味而唱荒了腔。这回我下了决心要把人物都拴在一个木桩上。”③老舍:《我怎样写〈离婚〉》,《老牛破车》,《老舍文集》第十五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192页。《离婚》创作的成功与老舍“拴桩”式的故事叙写密切相关,与以“闹”离婚而形成的人物关系微讽地凸显时代的“苦闷病”密切相关,与“返归幽默”又节制幽默密切相关,与扑面而来的北平风土人情和既热情又灰色的人物精神情调密切相关,也与老舍的精神整天集中于写作密切相关。《离婚》的成功是老舍长篇小说创作成熟的标志,是老舍多年创作经验的汇聚,给了老舍做职业写家的底气和自信。
总结这些经验,老舍在“写什么”上确定了自己的长处在于写北平的平常人事、人心兼及风土人情。同时也在“怎么写”上,确定了心无旁骛、专心致志的“职业写家”的写作姿态;“拴桩”的故事构造方式;透过故事写人特别是人心又兼及风土人情的集故事、人心和环境于一体的人物描写方式;发挥善于表现北平平民人生的“写实的本领”和笔尖能滴出血泪的“情绪感诉能力”,以及写作的节制与追求作品整体的“匀净”“匀调”之美。这一切也就成为《骆驼祥子》的追求。
这就决定了《骆驼祥子》的写作意图。1936年从春天到夏天,老舍都在盘算将朋友讲的北平车夫故事写成一篇十多万字的小说。一个是朋友自己用过的车夫的不幸故事,“这个车夫自己买了车,又卖掉,如此三起三落,到末了还是受穷”;另一个幸运故事讲“有一个车夫被军队抓了去,哪知道,转祸为福,他乘着军队转移之际,偷偷的牵回三匹骆驼回来”。这种“聊斋夜谈”式的故事被老舍抓住的梗概是“车夫与骆驼”,最后骆驼也成了祥子高大、沉默和负重的外形、性格、精神和命运的隐喻和象征。老舍认为:“设若一个人不能设身处地的,像被别人的灵魂附了体的样子,他必不能给他的一切人物以生命及个性。这个外物与内心的联合是产生艺术的仙火。”④老舍:《文学概论讲义》,《老舍文集》第十五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157页。老舍“教一切的人都和车发生关系”而形成祥子的社会关系和生活方式;形成祥子在车夫社会的个人位置和他关于事业与家庭的理想;形成祥子的愿望、理想与实际的冲突等等,使祥子的故事“变成了一个社会那么大”。老舍说:“我所要观察的不仅是车夫的一点点的浮现在衣冠上的、表现在言语与姿态上的那些小事情了,而是要由车夫的内心状态观察到地狱究竟是什么样子。车夫的外表上的一切,都必有生活与生命上的根据,我必须找到这个根源,才能写出个劳苦社会。”⑤老舍:《我怎样写〈骆驼祥子〉》,《老牛破车》,《老舍文集》第十五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206页。
《骆驼祥子》的外在故事是祥子18岁从乡下来到北平城,做车夫辛苦三四年自己买了车,成为车夫中的高等车夫。“他是属于年轻力壮,而且自己有车的那一类:自己的车,自己的生活,都在自己手里,高等车夫”。高等车夫祥子看来能创造出自己的幸福生活;但他不幸被败兵抓了去,车丢了,趁着军队撤退牵回来三匹骆驼,卖得只抵车价三分之一的钱。祥子幸运的故事却传开了,他成了“骆驼祥子”。买上车,拉自己的车,是祥子的“志愿,希望,甚至宗教。不拉着自己的车,他简直像是白活”。他苛苦自己攒钱,又被孙侦探敲诈了去;直到用妻子虎妞的钱买来二强子半新的车,勉强维持着“拉自己的车”的人生梦想,又在虎妞难产死后卖掉了。“三起三落”,希望总如同一个鬼影,祥子永远抓不住。但《骆驼祥子》故事的核心却是祥子在不断地奋斗和挣扎中最后放弃他的“志愿,希望,甚至宗教”的心死悲剧,这形成了《骆驼祥子》小说的内在故事,即通过祥子,“要由车夫的内心状态观察到地狱究竟是什么样子”。祥子的生命沉浮,祥子在拉车的人生际遇中不得不自我安慰、怀疑直至最终放弃靠拉车赢得人生的光荣与梦想,入了车夫的辙,成了他拒绝的“车夫样的车夫”。失去了灵魂的祥子,沉沦是没有底线的,他依然像骆驼一样沉默,但已经成了用告密换得金钱、能拿别人的生命谋得片时享受的“走兽”,终于成了“个人主义的末路鬼”。
《骆驼祥子》的创作意图“写出个劳苦社会”,将“三起三落”的车夫创业故事与祥子地狱一样的“内心状态”统一在一起,以老舍对“劳苦社会”人生的体认活画出人的毁灭的全息景象。老舍“极大的写实的本领”和“极大的情绪感诉能力”都得到了突出的表现。在祥子的“心象”呈现中尤其突出显示了老舍对莎士比亚的“哈姆莱特”性格和但丁《神曲》写灵魂的服膺及他的文学抱负。正是在这里,可以看出《离婚》和《猫城记》有所实现和未尽的创作意图在《骆驼祥子》中的回响。《离婚》中的老李这一形象,是老舍在长篇小说中最早也最完整地表现中国式“哈姆莱特”的迟疑不决的性格。祥子对拉车志愿的坚持、挣扎和最终的放弃,除了“有事实为证”的“三起三落”故事梗概,更重要的创作动因应该是老舍写出车夫“哈姆莱特”性格的追求。老舍说:“《猫城记》是但丁的游‘地狱’。”虽然《猫城记》游“地狱”的写法在老舍看来终归是“看见什么说什么,不过是既没有但丁那样的诗人,又没有但丁那样的诗”①老舍:《我怎样写〈离婚〉》,《老牛破车》,《老舍文集》第十五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192页。。但老舍对但丁的《神曲》依然神往不已,“《神曲》,它使我明白了肉体与灵魂的关系,也使我明白了文艺的真正的深度”②老舍:《写与读》,《老舍文集》第十五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544页。。《骆驼祥子》以“极大的情绪感诉能力”成功地写出了祥子“地狱”式的“内心状态”,祥子在劳苦社会的生活就是他的地狱,这个“仿佛就是在地狱里也能作个好鬼似的”车夫终于成为“末路鬼”,正显示了他所经历的“地狱”的惨烈。
祥子奋斗、挣扎、失败的生活历程和生命轨迹,写出了一个农民出身的青年车夫在北平城的一部精神史。它对祥子如此,而且历久弥新。
“体面的,要强的,好梦想的,利己的,个人的,健壮的,伟大的,祥子,不知陪着人家送了多少回殡;不知道何时何地会埋起他自己来,埋起这堕落的,自私的,不幸的,社会病胎里的产儿,个人主义的末路鬼!”《骆驼祥子》的结尾一连用12个词为心死的祥子写下诔辞,以表达老舍的感叹、哀婉、失望和愤怒。这是可惊叹的,一个不过26岁的人已经丧失了全部的生命意义。
祥子的失败是他拉车创造人生的理想的失败。他独自闯荡在城市里,以为凭着自己的年轻健壮和能吃得几乎所有的苦,“自己的车,自己的生活,都在自己手里”,只要咬牙死熬就能闯出自己的天地。他做着自己的梦,靠拉车发迹以至于也可以开自己的车厂子;再从乡下娶一个精干利落的媳妇,过上好生活。在他看来这不是没有可能。摧毁这个梦的首先是溃兵、侦探,是社会的黑暗;他也从周围车夫的实际境遇中感到实现梦想的艰难,但还是认为只要自己要强就未必没有再拉上自己的车的一天。
人们说祥子的理想显示着农民的认知方式,祥子对于车的观念如同农民对于土地的观念。这应该是合理的解释。人是环境的产物,人的意识、观念和认知方式都是他的生活塑造的结果。祥子“生长在乡间,失去了父母与几亩薄田”,已丧失了在土地上发家致富的可能,就把相同的梦想转移在拉车上。“祥子是这样的一个人,在新的环境里还能保持着旧的习惯”。他的世界如此狭小,眼中只有“车”,他就是要做体面的高等车夫。体面车夫的荣耀让他不顾乱兵的危险而被抢了车,体面车夫的梦想也让他不顾体面地抢生意。但祥子仍然努力坚守着做人的体面和清白,即使在煎熬于跟虎妞发生了性关系的自我否定的时节,买车的钱被孙侦探敲诈了,他依然要力证自己没拿曹先生家一针一线的清白。这个祥子是坚韧的、高尚的、体面的,甚至是伟大的。
祥子人生的志愿与现实的冲突不仅在于社会黑暗的事实,更在于黑暗社会的生存逻辑。溃兵抢他的车不由分说,有枪就是道理;孙侦探敲诈他的钱理直气壮,“人就是得胎里富”。在是非颠倒的地方,坏人常常会说出邪恶而又正确的话,就像好人难免时时说着善良却无用的话。祥子生活在底层、在边缘,这本就是个黑白不分、难说黑白的江湖地界。祥子对这个世道没有任何办法。祥子的悲剧,首先就是一个毫无根基的进城苦力,却做着依靠自己的体力和坚持就能发迹变泰的美梦。拉车生涯对他本就是地狱,他却误认为会有属于自己的光荣和梦想。
祥子的人生理想还包括他农民式的家庭理想:有谋生的产业和从乡下娶个精干利落的媳妇。但在他的车夫生涯里,他始终遇到的是性问题而不是夫妇生活,他的家庭理想同样难以企及。作为车夫,祥子一直拒绝成为一个“车夫样的车夫”,拉车的艰辛中寄托着他高贵的梦想和做人的硬气、清白。除了食饮之间的自我苛苦,他也绝不在性上随便,似乎要留着洁净的身心给将来娶的清爽、精干利落的想象中的媳妇。在宅门辞工的失意中,祥子误打误撞地与虎妞发生了性关系,从此他遇到了人生仅次于拉车梦想的大关隘。虽然祥子经常喊虎妞“虎姑娘”,但在祥子的意识中从来都没有将虎妞当成个女性。祥子拿刘四爷的“人和车厂”当个家,他知道虎妞对自己的好,把它当成是老嫂子疼爱小叔子。与虎妞的性关系,改变了祥子的自我认知,他成了“偷娘们”的不名誉的人,他从乡间带来的清爽丧失了,他要强不起来了。对自己的失望和谴责,变成了对虎妞“勾引”他的怨恨,虎妞在他眼中成了“破货”和老丑的“吸人血的妖精”。在与虎妞的婚姻生活中,虽然祥子享受着虎妞提供的一切,但却是无尽的委屈,觉得自己“空有心胸,空有力量,得去当人家的奴隶,作自己老婆的玩物”。虎妞补偿失去的青春式的性要求,成了祥子的性磨难。
祥子与虎妞这一对“怨偶”的关系是非常特殊的,也是众多论者发表不同见解的问题。这种婚姻悲剧,在老舍的意图中,恐怕主要是“人与人在性格上或志愿上的彼此不能相容,从而必不可免地闹成悲剧”①老舍:《论悲剧》,《老舍文集》第十六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446页。。回到祥子的心理活动中来看,性与他的拉车梦想是冲突的,性摧毁了祥子高等车夫对身体强健的信心,直接影响到祥子对拉车梦的信仰。车夫们的切身体验“干咱们这行儿的,别成家,真的!”与祥子经历烈日与暴雨后病倒的事实,都让他排斥着虎妞的“性享受”。在祥子与虎妞的性关系中,除了已经形成的历史(其实也只是一年间)积怨和祥子对自己的身体失去信心,还表现出祥子式的“性享受”与“性牺牲”的心理冲突。节欲式的“性牺牲”是祥子高等车夫梦想中本能的选择,而“性享受”是“车夫样的车夫”们生活入了辙的生命沉沦的标志。祥子对小福子的喜欢,就是陷入性交易悲惨境遇的“性牺牲”者同处于污泥中的同情和认同。祥子从白房子中的“白面口袋”和夏家姨太太这些“性享受”者的神情中都看到虎妞的影子,这其实都与祥子的拒绝堕落抑或甘于堕落直接相关。在祥子眼中夏家姨太太就是个“年轻而美艳的虎妞”,祥子与她的性关系就是祥子甘于堕落的标志。这样看来,虎妞的老、黑、丑和男性化的粗鄙、掌控祥子的霸道,自然不得人心;但对于祥子的拉车梦和人生信仰的打击,却是解释他们性关系中多种冲突的主要方向。认为“事情就是那么看似偶然却是实实在在:如果虎妞稍稍长得美一点,或许就没有了整部《骆驼祥子》的悲剧!”②宋永毅:《老舍与中国文化观念》,学林出版社1988年版,第96页。在祥子的观念、心理和老舍对祥子命运的解释中是难以成立的。
祥子没有能力解决他的人生理想,不论是拉车创业的愿望还是过正常的家庭生活的设想。在《骆驼祥子》的构思中,老舍设问:“他也必定有志愿,有性欲,有家庭和儿女。对这些问题,他怎样解决呢?他能否解决呢?”①老舍:《我怎样写〈骆驼祥子〉》,《老舍文集》第十五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206页。从祥子的拉车生涯和心理活动来看,“这些问题”都是他难以跨越的障碍。祥子高等车夫掌握自己命运的梦想,在内外交困中毁灭了,同时毁灭的是他的灵魂。而之所以毁灭,除了社会的黑暗和性的蹉跌,还在于祥子灵魂深处的自私。祥子年轻力壮,孤身一人,他的全部本钱就是自己的身体,他的全部追求就是拉自己的车,他心中只有自己、自己的体面和自己的车。在祥子认定的人生价值等级和需求序列里,他对自己的车的追求永远排第一,自己的体面只能建立在自己的车之上,而丧失了体面就没有了祥子自己,最后才是自己的身体和那个想象中的家庭。这是一个谋生工具和手段高于主体的认知序列,但它确实是创业者硬气的选择。《骆驼祥子》研究中作为问题的“个人主义”及其自私和高尚,正是在这个序列里被祥子自己界划的;这也是老舍对祥子生活和生命的解释路径。
祥子带着这样的全身披挂鏖战人生,也渐次丢盔弃甲,最终失去一切。虎妞死了,“祥子的车卖了!”在他与虎妞的生活中似乎只有委屈的祥子,突然感到“没了,什么都没了,连个老婆也没了!虎妞虽然厉害,但是没了她怎能成个家呢?”这不是他理想的家庭,但总是他得到的一个家!在这个家里,对祥子来说只有“性”而没有“爱”;对虎妞来说“性”基本就是她的“爱”。这个家对于祥子是不期而来,它的失去也在祥子的意料之外,恍若一梦。他的心已逐渐被掏空,他的身体也已残破。小福子成了同病相怜的意中人。“在他的眼里,她是个最美的女子,美在骨头里,就是她满身都长了疮,把皮肉都烂掉,在他眼中她依然很美。她美,她年轻,她要强,她勤俭。假若祥子想再娶,她是个理想的人”。但在祥子很现实的选择中,他与小福子的结合被推到了不可预期的将来,他对小福子说:“等着吧!等我混好了,我来!一定来!”
在对祥子至关重要的拉车、性关系和求体面中,他始终只想着自己。拉车,他口中夺食般地抢生意;与虎妞的性关系和婚姻生活,他认为是虎妞不要脸“勾引”他和拿他当玩物挟制他;不敢与小福子结合,他怕受到牵累,寻找小福子和他设想的与小福子的婚姻生活中也完全排除了她的一家人;在刘四的寿宴上被孤立和不得不娶虎妞的局面,让他感到失了体面。在这种完全围绕自己转的取舍中,让人看到祥子的“志愿,希望,甚至宗教”也是自私的。虽然它是基于生存本能的追求,但也还是崇高和狭小的统一体。单打独斗的祥子的不懈奋斗和命运直往下走的遭际,让人对他的追求不得不同情,但也常常遮蔽了对祥子狭小的精神世界的追问。祥子的心是狭小的,它狭小得只能容得下自己,它形成于黑暗而狭小的“社会病胎里”,在祥子不断下行的生命轨迹和沉沦堕落的精神溃败中,于五光十色中映现出狭小地狱的本相。这是深蕴于小说之中的老舍的感伤和批判。
没有了车、没有了体面、没有了家,也没有了心,只有残败身体的祥子,最终成了游荡于黑暗尘世的行尸走肉。这才是祥子的“个人主义”,它不是任何观念的产物,它只是求得生存的“本能主义”,是祥子狭小的内心地狱的本相。成为“个人主义末路鬼”的祥子的生存,是连“主义”都不配的“本能”式生存。这是老舍的义愤:“人把自己从野兽中提拔出来,可是到现在人还把自己的同类驱逐到野兽里去。祥子还在那文化之城,可是变成了走兽。一点也不是他自己的过错。他停止住思想,所以就是杀了人,他也不负什么责任。他不再有希望,就那么迷迷忽忽的往下坠,坠入那无底的深坑。他吃,他喝,他嫖,他赌,他懒,他狡猾,因为他没了心,他的心被人家摘了去。他只剩下那个高大的肉架子,等着溃烂,预备着到乱死岗子去。”
正像祥子的拉车生涯本就是游地狱和他自己处于地狱中,他却误认为能够创造出自己的光荣和梦想;祥子狭小的心在他精神的逐渐溃败中也渐次地呈现出地狱本来的样子。在祥子不断下行的生活轨迹和沉沦堕落的精神溃败的交相夹攻中,老舍完成了祥子精神史的书写。祥子的精神史,是一个农民车夫在黑暗而狭小的社会生活的地狱中理想毁灭、心气斩丧、体面尽失、身体破败,最终尽显狭小而黯淡的心象地狱的过程。它显示着令人震惊的心理深度。
《骆驼祥子》是一部融合了社会病和精神史的具有“惊人的心理深度”的写实小说,是一部体现老舍深层的生活体验和成熟的艺术经验的小说,也是一部以严整、活脱的表现方式塑造了成功的典型形象的经典小说。它是老舍自幼所熟悉的生活世界在他的艺术世界里的呈现,是老舍在文学创作中以其艺术经验发酵醇化生活的苦酒而酿造的艺术美酒。
深入到北平底层平民生活的日常形态里,咂摸世态人情,立足于他们求生存的日常活法和心态,构造故事,写出鲜活的人物,是老舍的强项。《骆驼祥子》更集中地立足于人物来写他的事和他的心,在老舍创作中是一个大的进展。它比起《离婚》的世态表现更优于人物表现的状况,是更加有利于创造性格和表现人物命运的方法,更加有利于底层人物精神史的书写。成功的人物塑造必须写出他的性格,其中自带气质和风范;人物的言行举止都基于他的心态,是他的整个世界的投影和表现。严格说来,成功的人物形象都在映现着一种精神史;而是否以及能否精细地写出完整的精神史,既是作家的选择,也考验着作家的艺术才能和他对生活的理解程度。在老舍写《骆驼祥子》时,他已经具有了这样的认识,这样的艺术气度,这样的感知力和表现力;同时也同样重要的是,老舍集多年的创作经验,已经非常清楚对自己的创作才能在控制中进行合理调度的必要性,防止它的泛滥和旁逸斜出。
祥子是一个从乡下跑到北平城里来的青年谋生者,没有家没有亲人没有任何依傍,没有任何退路,也没有对别人须承担的责任;只有健壮的身体和不惜体力求生存的上进心。他需要依靠一种职业来安排自己的一生。最后只能选择可以单打独斗、只需跟自己较劲就有可能获得发展的拉车。这是祥子人生的真正起点,他就是个善良的“独狼”式人物。他会遇到什么、他有无面对各种境遇的办法等等,他都不知道也想不到。祥子在这种底层求生中是一个完全的“素人”。他不幸与骆驼联系在一起,过着骆驼一样的生活;但他有求上进的朴素青年人的心,在他的年纪还不知道什么是“命”,也无从和不能“认命”。这是老舍赋予祥子形象的起点。所有的英雄都不是平地而起,祥子也不例外。经验塑造观念,既有辛苦三四年买了自己的车的成功和荣耀,以后的发展将会更快,未必不能自己也开车厂达小康。祥子不是曾经的刘四、现在的孙侦探,不能用黑社会的手段靠绑票和敲诈创业,以“豪横”和“无耻”创立“字号”。他也不是那些入了辙的车夫,拉车只是生计,没有光荣,无需未来;别人的经验只是阴影,自己既与他们不同,就未必不能开创新路。凭着年轻和身体强健、拒绝不良嗜好,甚至在一饮一食之间苛苦自己,仿佛是历代苦人创业成功的经验,也是祥子赤身起家的经历,祥子就未必一定不能改变命运。祥子遇上了败坏的时代和社会,一切都不能按着他的设想走。
老舍说:“文学的真实,是真实受了文学炼洗的;文学家怎样利用真实比是不是真实还要紧。”①老舍:《论创作》,《老舍文集》第十五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16页。那么,祥子能否逃离,去其他地方过另一种生活?逃离北平,逃离虎妞,甚至卷走曹先生的家财逃离北平和虎妞?祥子有这样的机会。但拉车创业做硬气人的祥子,也入了他认定的人生的辙,一种正常的人生的辙或道路。这才是“骆驼祥子”,“伟大的祥子”。这样一个要强的祥子的毁灭,才是巨大的悲剧。
如老舍所说,《骆驼祥子》写的是一个“所谓江湖上的事”②老舍:《〈老舍选集〉自序》,《老舍文集》第十六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220页。,车夫祥子好比一个无帮无派的江湖“游侠”,行走江湖而并无秘籍绝技,甚至都不知道江湖规矩,只有一个“骆驼祥子”的名号。所有遇到的人物都比自己功夫强、后台硬,他只能成为且战且走的落荒者。
老舍说:“我自己是寒苦出身,所以对苦人有很深的同情”,“我理会了他们的心态,而不是仅仅知道他们的生活状况。我所写的并不是他们里的任何一位,而是从他们之中,通过我的想象与组织,产生的某一种新事或某一个新人”。③老舍:《〈老舍选集〉自序》,《老舍文集》第十六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220页。老舍写祥子以及整个社会,都是直入人物的心态来体察地表现他们的行为方式和选择。这是一种“抄根上说”的与他的人物相互平视、感同身受的体察和表现方式。通观祥子的生命活动,求上进的祥子,除了拉自己的车这个根本追求,他始终都显示着被动的心理状态。堕落之后,在自以为精神上战胜了心中的“英雄”刘四的快意中,他决定去找心中的“圣人”曹先生和“贤妻”小福子,以图再次振作,开创拉车过日子的人生新阶段。这时的祥子虽然已经几乎没有了拉车创业的雄心;但找到“贤妻”小福子,在“圣人”曹先生的帮助下,两个苦命人就可以同病相怜地过日子。这是不甘堕落的祥子最后的努力。祥子在车夫老马的人生经验中领会了个人奋斗的无望,但他对老马讲的蚂蚱“打成阵”的隐喻依然无感。小福子死了,曹先生也救不了不想再要强的祥子。只能在拉车上创造自己人生的祥子,完全失去了光荣和梦想。祥子彻底堕落了,他没有更好的机运。
这样的骆驼祥子的悲剧,既是社会悲剧,也是命运悲剧。它的惨烈就在于陷落其中的人物没有反抗能力,甚至没有任何获得改变的机运。祥子这一高度典型的形象具有同类形象的共有特征,就是当他所处的根本环境不能被彻底打破时,当人们还不得不经历这种生存斗争的过程时,他的“命运”往往只能是那样,没有最后的解。它显示着生存意志的高贵和可怜。以精细的精神史书写,真切地表现出祥子这种处于被一切外在条件所管束之中的小人物,在努力的求生中被彻底摧毁的悲剧,塑造出祥子这样一个具有丰富内涵,经得起在时间的长河中被人们一再阐释的典型形象,既显示着老舍生活体验的深度,也显示出老舍艺术经验的高度。
在老舍的文学经验和艺术认知中,作家“怎么写”永远优先于“写什么”。在老舍看来,“文学的成功以怎样写出为主,说什么是次要的”①老舍:《文学概论讲义》,《老舍文集》第十五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18页。。老舍始终在拉车这一外在故事的进程中,表现祥子的拉车理想与现实的冲突,和他在起起落落中无例外的失败,以及这种失败在整个车夫社会的普遍性。祥子是与这样底层的生存环境联系在一起的。这在很大程度上是与社会的上层建筑脱节的江湖世界,通行的规则是食与肉的规则。祥子以陷入虎妞的“绝户网”为巨大的委屈,其实他拉车的梦想是陷落在一个更大的“绝户网”中,只是这需要他在最后的毁灭中去发现,那真是暗无天日。“伟大的文艺自然须有伟大的思想与哲理,但是文艺中怎样表现这思想与哲理比思想与哲理的本身还要大得多”②老舍:《文学概论讲义》,《老舍文集》第十五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42页。。这是写家的经验。《骆驼祥子》在祥子悲剧的表现中,可谓是重重包围,密不透风。考虑到《骆驼祥子》作为连载小说,在一年的创作期中只有约三个月的预留期,老舍写作运思的绵密是惊人的。小说在祥子人生最关键的8年时间中,集中写了约三年时间中他与自己“命运”惊心动魄的搏战。他赤身起家的三四年只是作为光荣的战绩在第一节被介绍性地写出来;他最后沉沦的两年也只用了最后五节的篇幅。这种详略裁处及其效果,同样是惊人的。有人认为老舍的《骆驼祥子》在关于祥子及其车夫生活的构思和具体写作中,显示着桐城派“义理、考据、词章”结合的文章笔法,“高度控制其遣笔运思,叙述富有纲领而决不节外生枝,讲究叙事内蕴的丰富性。老舍正是依靠其独特的文章笔法成就了《骆驼祥子》结构的谨严有序”③徐德明:《〈骆驼祥子〉和现实主义批评的傲慢与偏见》,《世纪之初读老舍:2006国际老舍学术研讨会论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83页。。从老舍《我怎样写〈骆驼祥子〉》所讲的运思过程及其在《骆驼祥子》中的具体实现过程来看,这样细密周到的笔法在小说中的运用,确实具有精要地还原车夫生活的效果。对表现人物的生存环境和生存方式以至为老舍控制和合理调度自己擅长的艺术手段,“抛开幽默而正正经经的去写”,发挥了很好的作用。它也说明,一切的艺术手段的自我证明只有一条途径,就是它被合理利用的表现力。
“没有一个伟大的文人不是自我表现的,也没有一个伟大的文人不是自我而打动千万人的热情的”④老舍:《文学概论讲义》,《老舍文集》第十五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58页。。《骆驼祥子》是将老舍的生命体验和艺术才华结合得最好的小说。它语言平易而意蕴深刻,底层人物形象的鲜活与语言的平易鲜活相得益彰,在预先规定的二十四节的长度内极其成功地实现了创作意图。这种外在的限制,使《骆驼祥子》形成了于整饬中显简劲的文本特征。
老舍说:“看生命,领略生命,解释生命,你的作品才有生命。”⑤老舍:《论创作》,《老舍文集》第十五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267页。《骆驼祥子》这样一部以社会最底层人物的生存命运为题材,以祥子这样社会地位最卑微的人物为中心而创造出伟大的典型形象的作品,在世界文学中都显示着极大的独特性。小说对祥子精神史的成功书写和以祥子的命运悲剧所揭示的社会病态的广度和精神史的深度,使《骆驼祥子》成为现代文学史上最优秀的长篇小说。
中图分类号:I207.4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9142(2020)06-0080-07
收稿日期:2020-08-01
作者简介:古世仓,男,甘肃定西人,兰州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文学博士。(甘肃兰州 73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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